2013年3月16日 星期六

《詩作精要》(許之遠)

余生於鄉村,小學國文老師為遜清秀才;自三年級起授古文,由短而漸及長篇,及小學畢業,經四年能背誦約百篇;余好詞章肇因,應基於此。及至上庠,常旁聽諸詩人老師講課,自此復致力於詩詞。流光不居,對詩、文寫作,忽忽五十年而未間斷。近日會盧國才君應詩友之請,重出主持「詩壇」編務。忝列交遊之末,頗思有助詩盟水準之提高,始不枉盧君拋殘心力作主編也。

以詩論詩,據「中華叢書」:「遺山論詩詮證」(作者王禮卿教授,以下簡稱「詮證」)言:「唐以前無之,其體原於杜工部戲為六絕句。一論庾信文章之老成,二論四傑如江河萬古,三再論盧王如龍文虎脊,四綜承上三章以形今人之小,五戒今人之志大品低,六勉以溯源風雅,力戒祖述。」「其後有戴復古論詩七絕七首,戴昺論唐宋詩體一首。」「而遺山繼軌風流,拓其堂宇,易戲為莊,易少為多,以三十首之巨幅,為系統之詩論,評諸家之得失,辨詩體之正偽,建詩家之史法,示後人以津要:所謂詩學批評史也。」可知論詩已進一步發展為批評史詩。

遺山以後,「有方孝孺論詩七絕一首,陳獻章詩論五絕一首,袁枚論詩三十八首。」其他或散之諸家集中,難及一一列舉。以上論詩之詩,詩道即詩之理論為主。袁枚間有論及筆法,惟亦多抽象之性靈理論。然前賢已為漢詩開闢坦途,拓展詩國,光耀世界。然漢詩經己丑(一九四九)之變,被譏為封建殘餘,明珠蒙塵,歷五十年,若得復舊觀,唯仰賴研究漢詩君子,傳承推廣,允為急務。作者不敏,認定以詩論詩道,大體已無美不具,故別闢蹊徑,為後進之學者,直指入漢詩之堂奧。藉此具體之論述,稱之曰「作詩精要」。作拋磚引玉,希能探討成風;則詩國中興有望矣。至於初學詩者,對聲韻之演變,至唐代沈、宋審定而統一;近體詩格、律之確定等相關詩學入門知識,均不難找到,故不在本文列論內。

一、漢魏源頭及六朝,三唐兩宋可傳祧。非關學歷成風雅,詩有別才評楚翹。
漢魏、六朝詩風剛健,詩家若溯源漢魏六朝,能多讀多悟,自然下筆遒健,去纖弱靡靡之音而不自知。六朝指孫吳、東晉、宋、齊、梁、陳,相繼建都建康(南京) ,史稱六朝;去漢魏未遠,詩風猶在。進而下及唐宋,則漢詩之傳承與門派、脈絡,俱了然矣。《滄浪詩話》:「少陵詩憲章漢魏而取材於六朝。至其自得之妙,則前輩所謂集大成也。」「少陵」即杜甫,詩家稱為「詩聖」。王阮亭云:「詩至工部,集古今之大成,百代以下無異詞者。」「憲章」指杜詩規模、格局言。杜詩能「光芒萬丈長」,震爍古今無異議,而他的成就,是能溯源漢魏六朝也。「滄浪詩辯」言:「詩有別材,非關學歷」。並舉例:孟襄陽學歷不如韓愈遠甚,而詩過之。故後進學者,不必憂學歷不及而不學詩。子曰:「不學詩,無以言。」孔子春秋時代人,所指之詩乃「詩經」,當非漢魏之古風,更非近體詩;然傳統漢詩之體裁演變,其源頭均來於「詩經」;故伸引而及於泛指一切傳統漢詩亦無不可。

二、壯懷能唱大風歌,綺靡音容合詠荷。風骨有辭皆健筆,私情酌減義情多。
「詩言志」有漢高之壯懷,始有「大風歌」之唱。是激於胸而表於外者也。《文心雕龍》以「哀志」與「傷情」來分別「離騷」與「九歌」。壯懷屬「哀志」,與「綺靡」之傷情不同。李善注:「綺靡,精妙之言。」可知並非不可學,但恐學者每多傷情之作,忘卻「風骨」乃詩氣魄精神所在,猶恐漸淪於萎靡哀怨之悱惻,終非「詩言志」之本旨也。故詩可以「傷情」,惟不可淪於萎靡自縮,故「詮證」之「迻義」謂:「以縱橫不羈之筆,寄歸趣高遠之情,由其胸中塊磊,無物能澆平也。」「阮籍不狂,但誰能會得其真際。」山谷云:「對門前橫流之大江,縱聲一笑,託諸曠達之風,發為高放之詠耳。」此余主張可酌減兒女私情,增多公義「高邁淵放之格,足與氣骨相比,舉正體也。」(見「詮證」之「主旨」第五二頁)《文心雕龍》之「風骨」篇:「故練於骨者,析辭必精,深乎風者,述情必顯。捶字堅而難移,結響凝而不滯,此風骨之力也。若瘠義肥辭,繁雜失統,則無骨之徵也。」許渾論詩亦言:「吟詩好似成仙骨,骨裡無詩莫浪吟。」故余主張「私情酌減義情多」,乃避免「瘠義肥辭」無骨之病。詩家宜悟之。

三、秋水芙蓉江上新,不須艷妝自精神。東籬賞菊一杯酒,願作桃源隱逸民。
既「詩言志」;因此,有澹泊人生之志,才有淡出紅塵外之隱逸風格之詩作。陶潛高風亮節,其詩遂能獨步千古。高蟾詩有:「天上碧桃和露種,日邊紅杏倚雲裁,芙蓉生在秋江上,不向東風怨未開。」太白有句:「秋水出芙蓉,天然去雕飾。」《人間詞話》云:「毛嬙西施,天下美婦人也。嚴妝佳,淡妝亦佳。麤服亂頭,不掩國色。」故國色不須艷妝,好詩何須雕飾。「文章本天成,妙手偶得之。」詩亦如是,自然澹泊,雖素亦佳,雕砌敷彩,反近俗套矣。

四、險徑行藏似籙符,難猜底事悶葫蘆,朦矓景色真難認,烈士從何擊唾壺。
元遺山對詩體正偽之辨,至為重視;似預見後世所謂朦朧詩,不論古典與近體,均斥之為偽體。「詮證」指:「萬古以來,文章自有其坦蕩之正途。誰似盧仝之縱橫任筆,怪誕為詩。……如兒童塗抹若鬼劃符籙。」又言:「別尋險徑,流為鬼怪之失,譁俗而害正。」余深許之,詩家宜入正途而學正體,始不淪於怪誕之偽體。晉書「王敦傳」記:「王酒後常詠魏武樂府歌,以鐵如意擊唾壺為節。」該歌壯懷慷慨,意象甚明,傳誦千古不衰,豈是如籙符之鬼怪不知所云之悶葫蘆。意象不明,如何引起讀者共鳴。今之現代詩如猜謎遊戲,正是元遺山所慮「怪誕之偽體」發展之結果也。

五、閑居最易寫心情,放下萬緣境界生。觀海看山情滿溢,琵琶鐵板可調箏。
龔自珍舉潘岳作「閑居賦」:「覽知足之分,庶浮雲之志,……以歌事遂情焉。」論者有議「閑居賦」為偽體,龔不應舉此賦。余以為,詩為情性之外表,未可以人廢言。劉彥和:「故為情者要約而寫真,為文者淫麗而煩濫,而後之作者,採濫忽真。遠棄風雅。」文字是閑出來也,故閑居始情出;兵荒馬亂寧有閑情。劉彥和言情「要約而寫真」,「淫麗而煩濫」;乃後人「採濫忽真」之過,非情之本身也。余第二首有「私情酌減」。乃亦恐煩濫而忽真。故彥和言:觀山則情滿於山,觀海則情溢於水。要約寫真情也。龔言:不知情為何物,直教人生死與共。詩不能不寫情,陸機文賦:「詩緣情而綺靡。」可知詩言志亦言情。《文心雕龍》之「辨騷篇」;「騷經九章,朗麗以哀志;九歌九辯,綺靡以傷情。」志情於詩言,俱不可偏廢也。鐵板琵琶可以調箏相和,志情於詩中結合,如鐵板琵琶之調箏,有何不可。不可者濫情廢志而已。

六、黃金厚重薄綾綃,未必黃金價值嬌。蟬翼輕盈真巧手,兩相孰貴視靈苗。
有謂:「詩人者,不失其赤子之心也。」赤子之心不失,表現於情義兩字,亦詩教之旨也。詩之醇厚若對陳酒,不飲已自醉;然新醅晶瑩剔透,未必輸於陳酒;端在所好。比之厚重黃金與輕盈綾綃,何者為貴,亦視所好而已。《隨園詩話》有記杭堇浦之「蓮塘詩話」載初白老人教作詩法云:「詩之厚在意不在辭,詩之雄在氣不在句,詩之靈在空不在巧,詩之淡在妙不在淺。」袁枚首肯,余亦樂從。

七、天籟自成妙手施,功深巧手貴能奇。岫雲恰似靈山出,執一真難馬上追。
《隨園詩話》云:「詩境最寬,有學士大夫讀破萬卷,窮老盡氣,而不能得其閫奧者。有婦人女子,村氓淺學,偶有一二句,雖李杜復生,必為低首。」此正為上文引「詩話」語:「詩有別才,非關學歷」之證明。更是「文章本天成,妙手偶得之。」崔灝登黃鶴樓,先到先寫:「晴川歷歷漢陽樹,芳草萋萋鸚武洲。」看到晚景,觸起「日暮鄉關何處是,煙波江上使人愁。」因景生情,觸動有鄉歸不得愁思,成千古絕唱,天才如李白亦無法頡頏矣。此是妙手,亦非功深者必可求得,是謂「偶得」;示不可求也。姜白石論詩四高妙:理高妙,意高妙,想高妙,自然高妙。「隨園」又言:「詩雖奇偉,而不能揉磨入細,未免粗才。詩雖幽俊,而不能展拓開張,終窘邊幅。」袁枚認為奇偉之鴻篇巨構,能粗而不能細;幽俊之精致詩作,能細而不能大。則作者之收放功夫顯然不足。他慨嘆「聖人用行舍藏,可伸可屈,於詩亦然。如深入了解袁枚此中真意,就是詩之作者,須具有收放能力,才算功深巧手。因此,妙手講別才屬天籟,巧手講功深擅巧思。不論妙手或巧手,可貴之句在奇;奇句乍現如出岫之雲,靈慧兼備者得之。

八、典故堆排博學姿,庸人拍手說名師。千金一字何容議,解用尋常即妙詞。
元遺山與袁枚均以詩為性靈之產物,反對用典。元論詩最後一首:「天涯有客號吟癡,誤把抄書當作詩;抄到鍾嶸詩品日,該他知道性靈時。」直譏用典為「抄書當作詩」,而袁枚言:「人有滿腔書卷,無處張皇,當為考據之學自成一家。其次則駢體文,儘可鋪排,何必借詩賣弄?凡詩之傳者,都是性靈;不關堆垛。」今人用典以為博學,拾人牙慧,陳陳相因,形成「瑣碎零星……是將詩當考據作矣。」袁枚又云: 詩貴精練,非用於議論,何論考據,甚至抄書!妙詞不在癖典之賣弄,而在化尋常語為奇句;是化腐朽為神奇也。

九、吹竹彈絲入耳柔,村人沉醉角徵周。性情氣魄消磨盡,安穩牢籠甘作囚。
「隨園」言:「擊鼓鳴鉦,專唱宮大調,易生人厭。角徵之聲,吹竹彈絲易入人耳。」平庸聲調入耳柔順,易討人喜。詩作亦然,其具性情、氣魄之詩,每曲高而和寡,反不如平庸角徵之聲討喜。詩有務四平八穩之心,則性情氣魄消磨殆盡之時,「安穩」成詩之牢籠矣。

十、高華敵大孰為雄,李杜光芒萬古崇。仙氣至文難定論,吟聲震古鑠今同。
漢詩至盛唐極盛之際,李白、杜甫並世而出。詩家學李學杜,亦成為兩大宗派;非其他流派可及。李白如「謫仙下凡,曠世逸才。詩體高華奪目,不可逼視。杜甫博大精深,詩境極造。然秦少游認為:「不集諸家之長,子美亦不能獨至於此也。」黃白山論杜詩言:「太白才由天縱,故能敵子美之大。」詩風不同,誰高誰低之軒輊,無從比較,各擅勝場,而兩者並肩亦惺惺相惜也。詩家可自忖性相近者宗之。此詩是《詩作》唯一題外話,不贅。

漢詩源遠流長,無美不具;前賢成就,質量均非其他民族可比,允稱「詩國」。余孜矻於詩學,自弱冠至今近六十年矣。閱讀既多,思悟隨年而增。漢詩之詩論、詩話而以詩論詩,無所不備,得益自多。每思將所學、所思、所悟,以詩之形式,簡論作詩之精要,有別於詩論、詩話而曰:「詩作精要。」發前賢之論據,證所悟之來由,為後學之來者告。

古今中外民族,未有民族無文化而能存之久遠;可知民族文化乃民族生命力之來源。由傳統文化發展而來。摧毀傳統文化,是摧毀民族生命力同義。漢詩為中華文化中最精彩部分,經五十年來之誣衊,幾至奄奄一息。可見對民族文化之箝制,必然導至萎謝;有愛於中華文化者不可不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