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0年7月11日 星期六

庭院(唐偉濱)

序:庚子夏至,又是忙庭院之時,同鄉旭夏謂其開一公眾號蒙城園藝生活,特邀老夫投稿捧場,不禁戚戚然、惶惶然;因吾枉生自農家,然五穀不分,六菽不認,菜園種植一務皆由夫人掌管,吾只負責除草、打下手等諸雜事,上躥下跑,專業文怎能寫出?慚愧、惶急之下,只能另走蹊徑,暗忖寫篇《庭院》,發些讚美、感觸、牢騷,以應付了事。開筆之初,並不知寫幾韻,一日,偶讀元稹《酬樂天東南行一百韻》,亦用七虞,甚喜,遂也作百韻,東施效顰耳。一笑。

餘心歸淡泊,雜藝役形軀。
遲至嘉春暢,先行仲夏愉。
鴉昏侵曉露,兔月替陽駒。
恍置桃源島,渾巡日穀嵎。(1)
平坡回綠草,滿眼入黃襦。(2)
遠佇觀亭柳,近蹲凝石湖。
長空澄似碧,短雨潤如酥。
族雁群憨步,戀鵝雙麗鳧。
時花開次第,年葉冒初臾。
萬物相生競,一心名未沽。
江南生北國,西嶺逝東吳。
美景斯難得,結廬深滿都。(3)
少聞車馬鬧,多見卷雲孤。
工罷身疲倦,返家筋骨揄。
短裝靈複現,慢跑氣稍籲。
計畫前庭活,張羅後院區。
曬臺斑駁落,車道縫寬逾。
百廢冬留景,千般緒待刳。(4)
喚兒搬凳椅,卻樂擺燒爐。
偶有良朋訪,炭煙升好廚。
雄談兼闊論,熏肉配清酤。
自午星垂掛,從明月仰盱。(5)
左鄰攜女出,右舍聚童娛。
戲水新池置,蹦床舊戲虞。
宅家三月許,松縛一朝呼!
相問依如往,菜苗新種無?
答言妻作主,行動我幫奴。
聞此君皆笑,指雲風亦驅。
齊眉為挈婦,俯首自將雛。
諸葛真豪士,淵明也丈夫。
臥龍天下業,五柳隱居圖。
山水明清志,田園埋赤珠。
諸家多好此,各戶甚勞劬。(6)
若有三分地,誠當一國都。
或瓊瑤境圃,或閬苑仙闍。
有石山泉水,有橋廊徑蘆。
或農家菜壟,或隱士桐梧。
產四時佳品,流千載嘔喻。(7)
各人施造化,貧富未贏輸。
本座容顏素,存心麗女姝。
菜畦添作五,果樹剩單株。
灌木排雖瘦,葳蕤也作幮。
夕晨臨視俯,早晚探徐迂。
壘寨憑謀略,修城本習模。
胸藏帷幄術,腦走運籌符。
待購泥肥幾?時培育種菰?
思開疆界否?欲辟戍邊乎?
給補屯全矣?將兵已備俱?
缸盆瓷塑瓦,器具鐵鋼盂。
竹木繩絲網,刀鉗剪管壺。
尋常人與物,緣至盡其途。
靜隱塵封角,悠閒目向隅。
栽花園道錦,野樹闋牆郛。
勿歎窪坑路,休嗟溝阻衢!
荷鋤填北角,握鏟挖南壚。
剪割機推拖,攀登梯穩扶。
修枝容顯秀,正體氣明瑜。
影側微卑扁,神馳寰宇弧。
曾欽隨範蠡,也慕學林逋。(8)
意泛江淮遠,夢游梅鶴臒。
悠然思海角,別後念珊瑚。
昨日癡情絕,今朝散漫愚。
人生何所欲,當下即浮屠。
但喜平常事,願甘流罪徒。
營營成歲月,寂寂解禪菩。
禽鼠勤窺探,蟻蟲忙趕趨。
青蔥長頸碧,嫩韭細腰萸。
繁葉堆青甲,瓜茄盈翠枹。
漫根連枸杞,木架繞藤葡。
金葉埋金豆,紫枝張紫蘇。
小椒辛且辣,大薯壯還粗。
蜂蝶紛翩舞,蚊蠅群蓋鋪。
幽香熏艾草,馥鬱沁玫芙。
赤焰霜叢菊,冰清團火荼。
海棠何足恨,芍藥色堪敷。(9)
多刺鰣魚少,紅樓舛命朱。
憐花生此歎,恕己暗吞唔。
胸臆時時發,腔悲處處嗚。
填詞從柳絮,造曲試菖蒲。
缺竹雖微憾,添梅彌節惡。
嵇康因絕響,阮籍臥鼾喁。(10)
鵬雀逍遙各,簷穹自在柎。(11)
鞠躬塵骨俗,挺立雅風儒。
撥指彈弦唱,揮毫運管摹。
嘔啞音敝糙,扭捏字鴉塗。
陋且何慚也,神當直拜乎!
清閒難計較,苦惱易相辜。
吃碰聽牌等,何如自摸糊。(12)
生為凡子命,死亦色空婁。
該惜光陰寸,權珍輜介銖。
涼秋飄忽至,寒月躍然徂。
謝幕紛繁畢,離場倏客毋。(13)
憑窗蕭瑟漸,對照映榮枯。
知眾同收拾,知誰悵似吾。
楓衣仍豔熾,流澗始冰罛。(14)
持帚除灰土,攜耙斂彩蝴。
梨花飛夜白,棉絮聚空烏。
凜冽惟吹雪,蒼茫只震砮。(15)
此篇難絕倒,亦笑捋髭須。(16)
丈柏高其潔,尺松低避汙。
註:
1.嵎(yú)穀:神話傳說中的日落之處。
2.襦(rú):短衣,短襖,此處指蒲公英。
3.滿都:蒙特利爾,廣東話翻譯為滿地可。
4.刳(kū):挖,挖空。
5.盱(xū):睜開眼睛看,仰望。
6.劬(qú):過分勞苦,勤勞。
7.嘔喻:和悅貌。《前漢‧王褒傳》嘔喻受之。
8.范蠡、林逋:名隱士。
9.張愛玲說人生有三恨:一恨海棠無香,二恨鰣魚多刺,三恨《紅樓》未完。
10.竹林七賢,嵇康、阮籍、山濤、向秀、劉伶、王戎及阮鹹。
11.向秀對《莊子·逍遙遊》中關於大鵬與小鳥的描述,有了超越前人的感悟。在這兩個反差巨大的意象中,他發現了本質的平等:逍遙是生命存在的最佳境界,而逍遙又是本性的滿足,如果滿足了自己的本性,那麼逍遙本身是沒有任何差異的,猶如在金床上或木床上,睡著後的感覺都一樣。從這個角度看,只要適合自己的本性而自我滿足,那麼不僅小人物與大人物,即使聖人與凡人,其逍遙也是沒有差別的。柎(fū):鐘鼓架的足,亦泛指器物的足。劉伶《酒德頌》:有大人先生,以天地為一朝,以萬期為須臾,日月為扃牖,八荒為庭衢。行無轍跡,居無室廬,幕天席地,縱意所如。止則操卮執觚,動則挈榼提壺,唯酒是務,焉知其餘?
12.麻將正規說法是「和牌」,但兩廣香港人打麻將都習慣說「糊了」或「胡了」。
13.毋:同「無」,相當於「沒有誰」、「沒有人」。
14.罛(gū):高峻深邃的樣子
15.砮(nǔ):砮石,可做箭鏃的石頭。
16.套用元稹的最末一句,向前輩致敬並自嘲耳。
闍(dū): 城門上的台;郛(fú) 外城。比喻保障; 臒(qú) 瘦。


附:

《酬樂天東南行詩一百韻》

元稹

序:元和十年三月二十五日,予司馬通州。二十九日,與樂天於鄠東蒲池村別,各賦一絕。到通州後,予又寄一篇。尋而樂天貺予八首,予時瘧病將死,一見外不復記憶。十三年,予以赦當遷,簡省書籍,得是八篇。吟嘆方極,適崔果州使至,為予致樂天去年十二月二日書,書中寄予百韻至兩韻凡二十四章,屬李景信校書自忠州訪予,連床遞飲之間,悲吒使酒,不三兩日,盡和去年已來三十二章皆畢,李生視草而去。四月十三日,予手寫為上下卷,仍依次重用本韻,亦不知何時得見樂天,因人或寄去,通之人莫可與言詩者,唯妻淑在旁知狀。(案:其本卷尋時於峽州面付樂天,別本都在唱和卷中,此卷唯五言大律詩二首而已。)


我病方吟越,君行已過湖(1)。
去應緣直道,哭不為窮途。
亞竹寒驚牖,空堂夜向隅。
暗魂思背燭,危夢怯乘桴(2)。
坐痛筋骸憯,旁嗟物候殊。
雨蒸蟲沸渭,浪湧怪睢盱。
索綆飄蚊蚋,蓬麻甃舳艫。
短檐苫稻草,微俸封(3)漁租。
泥(4)浦喧撈蛤,荒郊險鬥貙。
鯨吞近溟漲,猿鬧接黔巫。
芒屩泅牛婦,丫頭蕩槳夫。
酢醅荷裹賣,醨酒水淋沽(5)。
舞態翻鴝鵒,歌詞咽鷓鴣。
夷音啼似笑,蠻語謎相呼。
江郭船添店,山城木竪郛。
吠聲沙市犬,爭食墓林烏。
獷俗誠堪憚,妖神甚可虞。
欲令仁漸及,已被瘧潛圖。
膳減思調鼎,行稀恐蠹樞。
雜蒓多剖鱔,和黍半蒸菰。
綠粽新菱實,金丸小木奴(6)。
芋羹真暫淡,䶉炙漫塗蘇。
炰鱉那勝羜,烹鯄只似鱸(7)。
楚風輕似蜀,巴地濕如吳。
氣濁星難見,州斜日易晡。
通宵但雲霧,未酉即桑榆(8)。
瘴窟蛇休蟄,炎溪暑不徂。
倀魂陰叫嘯,鵩貌晝踟躕。
鄉里家藏蠱,官曹世乏儒。
斂緡偷印信,傳箭作符繻。
椎髻拋巾幗,鑹刀代轆轤。
當心鞙銅鼓,背弝射桑弧(9)。
豈復民氓料,須將鳥獸驅。
是非渾並漆,詞訟敢研朱。
陋室鴞窺伺,衰形蟒覬覦。
鬢毛霜點合,襟淚血痕濡。
倍憶京華伴,偏忘我爾軀(10)。
謫居今共遠,榮路昔同趨。
科試銓衡局,衙參典校廚(11)。
月中分桂樹,天上識昌蒲。
應召逢鴻澤,陪游值賜酺。
心唯撞衛磬,耳不亂齊竽(12)。
海岱詞鋒截,皇王筆陣驅。
疾奔凌騕裊,高唱軋吳歈。
點檢張儀舌,提攜傅說圖。
擺囊看利穎,開頷出明珠。
並取千人特,皆非十上徒。
白麻雲色膩,墨詔電光粗。
眾口貪歸美,何顏敢妒姝。
秦台納紅旭,酆匣洗黃壚。
諫獵寧規避,彈豪詎囁嚅。
肺肝憎巧曲,蹊徑絕縈迂。
誓遣朝綱振,忠饒翰苑輸(13)。
驥調方汗血,蠅點忽成盧。
遂謫棲遑掾,還飛送別盂。
痛嗟親愛隔,顛望友朋扶。
狸病翻隨鼠,驄羸返作駒。
物情良徇俗,時論太誣吾。
瓶罄罍偏恥,松摧柏自枯。
虎雖遭陷阱,龍不怕泥塗(14)。
重喜登賢苑,方欣佐伍符(15)。
判身入矛戟,輕敵比錙銖。
驛騎來千里,天書下九衢。
因教罷飛檄,便許到皇都(16)。
舟敗罌浮漢,驂疲杖過邘。
郵亭一蕭索,烽候各崎嶇。
饋餉人推輅,誰何吏執殳。
拔家逃力役,連鎖責(17)逋誅。
防戍兄兼弟,收田婦與姑。
縑緗工女竭,青紫使臣紆。
望國參雲樹,歸家滿地蕪。
破窗塵𡋯𡋯,幽院鳥嗚嗚(18)。
祖竹叢新筍,孫枝壓舊梧。
晚花狂蛺蝶,殘蒂宿茱萸。
始悟摧林秀,因銜避繳蘆。
文房長遣閉,經肆未曾鋪。
鵷鷺方求侶,鴟鳶已嚇雛。
徵還何鄭重,斥去亦須臾。
迢遞投遐徼,蒼黃出奧區。
通川誠有咎,湓口定無辜(19)。
利器從頭匣,剛腸到底刳。
薰蕕任盛貯,稊稗莫超踰。
公乾經時臥,鐘儀幾歲拘。
光陰流似水,蒸瘴熱於爐。
薄命知然也,深交有矣夫。
救焚期骨肉,投分刻肌膚(20)。
二妙馳軒陛,三英詠褲襦(21)。
李多嘲蝘蜓,竇數集蜘蛛(22)。
數子皆奇貨,唯予獨朽株。
邯鄲笑匍匐,燕蒯受揶揄。
懶學三閭憤,甘齊百里愚。
耽眠稀醒素,憑醉少嗟吁。
學問徒為爾,書題盡已於。
別猶多夢寐,情尚感凋枯。
近喜司戎健,尋傷掌誥徂(23)。
士元名位屈,伯道子孫無。
舊好飛瓊翰,新詩灌玉壺。
幾催閒處泣,終作苦中娛。
廉藺聲相讓,燕秦勢豈俱。
此篇應絕倒,休漫捋髭須(24)。

按:
1,元和十年閏六月至通州,染瘴危重,八月,聞樂天司馬江州
2,此後每聯之內,半述巴蜀土風,半述江鄉物產
3,去聲
4,去聲
5, 巴民造酒如淋醋法
6,巴橘酸澀,大如彈丸
7,通州俗以鯄魚為鱠
8, 此後並言巴中風俗
9,巴民盡射木弓,仍於弓左安箭
10, 此後並言與樂天同科、共游處等事
11,書判同年,校正司省
12,此後並言同應制時事
13,元和四年為監察御史,樂天為翰林學士
14, 此已上並述五年貶掾江陵,樂天亦遭罹謗鑠
15,九年,樂天除太子贊善,予從事唐州也
16,十年春,自唐州詔予召入京
17,音債
18,此已下並言靖安里無人居,觸目荒涼
19,三月稹之通州,八月樂天之江州
20,本題云:寄澧州李十一捨人、果州崔二十二員外、開州韋大員外、通州元九侍御、庾三十二補闕、杜十四拾遺、李二十助教、竇七校書,兼投吊席八捨人
21,庾三十二、杜十四並居北省,李十一、崔二十二、韋大各典方州
22, 李二十雅善歌詩,固多詠物之作,竇七頻改官銜,屢有蜘蛛之喜
23, 今日得樂天書,六年聞席八歿
24,樂天戲題篇末雲:此篇擬打足下寄容州詩,故有戲譽。